第八章 我们当兵的,首先得是个人
作者:
政夯 更新:2020-09-25 18:14 字数:8645
1950年11月21日,朝鲜,清川江北岸横村,大雪。
湛江来扶着老油醋四处走走,后者说很喜欢在厚实又绵软的雪地上遛遛,没想到在异国他乡还有这个机会。望着天空丢下的雪粉,老油醋颇有兴致地抬手去接,似要抓住每一片上天带来的礼物。
湛江来点了根烟,透过山雾看着皑皑飘散的雪瓣,不由得呼出一蓬烟气。
一年又快过去了,在国内大地上充盈着的幸福与安逸格外令人喜悦。在远东朝鲜战场上,千千万万的人民子弟兵高歌着这一刻的独立,尤其他们的敌人认清了这一种对抗的存在后,在世纪不停的更迭与变迁面前,中国士兵由这一刻找到了应有的尊严。
“大头,让我归队吧。”
湛江来从“老宋式诗意”中猛醒过来,将烟头戳在雪中,说,“后方要建设,你多少算是搞军工技术的,回去投身祖国发展是个不错的选择。”接着抓过一团雪,在鼻尖嗅了嗅,“回去吧,这里你甭操心。”
“我要回湛连,你离不开我的,一分钟就能排下美制地雷的人你上哪儿去找哇。”
湛江来似乎在望着一尊石像,铁打不动。他不是不相信他,只是老油醋受伤后根本不知道整个连队死伤了多少,75%的伤亡率仍然如鲠在喉。
湛江来是想留个苗,从打小日本鬼子起,当初活到现在的游击队员就剩四个了,他感觉有些话不说不痛快,“咱拼过小日本,黑山阻击战你是排头班,飞虎山一战你捋过美械,我说你知足吧,立正稍齐该哪儿凉快就哪儿凉快去,甭跟我扯没用的。”
“大头!”老油醋的下唇在颤抖,眼泪啪嗒啪嗒的就掉下来了,他挥着手说,“你看看我,你看看我回去能干什么?我醒过来就合计了,死也要死在部队,死在湛连!”
湛江来不想跟他废话,他压根就不想再看到老部下在自己面前战死,他背负不起。
“明天你到村口,兄弟部队有运送伤兵回国的,你报个道,立马顺回去吧。”
老油醋哭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,他无力的摆摆手说,“大头我跟你说句实话吧,我以前为了排雷这点手艺能在部队混口饭吃,什么都豁出去了,我从来没给你丢过脸,也没对不起大家,我干的都是自己分内的事,你要是让我回国,我哪还有脸活下去?多少弟兄都在地下看着呢,我以后还怎么安心吃饭?因为!湛连!从来就没有退伍的兵!我不能就这么回去!”
老油醋迎着大雪,续道,“让我留在湛连,那是我活着的意义……”
湛江来捏灭了烟头,他转过身向横村走去,在雪白的林木交错中,他依稀想起了那些牺牲的战友——是的,他们生前都这样说。
“晚上有演出,喝点吧。”
老油醋在雪中立正,望着湛江来渐渐远去的背影,端端正正的致了一个军礼。
湛江来这辈子最高兴的一件事,也许就是今天晚上的联欢晚会,因为在今晚之后的第三天,他们这个直属尖刀侦察连要奉命直插敌后方,他不想在今晚留下什么遗憾,就像对老油醋说的,要喝点,把中国爷们的豪气喝出来,把兄弟情义融化进酒精中。
文工团的姑娘们在医院,也就是老宋所住的那个大山洞中上演了一幕幕催人泪下的现实剧,战士们在同仇敌忾,在泪流满面,有的在暗藏白酒,也有的将家书一遍一遍对折成方块藏在胸前以求平安。
湛江来呢,在舞台后抽着烟,他搓着手时不时看一眼舞台后面。听书里乖说,不少医护人员也参与了这次演出;一个扮演黄世仁的家伙挨了不少战士的骂,可是这个人始终保持着微笑,演出结束后与路过的女团员或者蜂拥而来的战士互答友谊。
湛江来在终场的时候也没看到苏大夫,他有些手足无措,又有些埋怨。他见同志们都散去后,便像个没头苍蝇似的闯进后台望了望,结果被人轰了出来。湛江来捏着烟头无奈的躲在幕后,看着三三两两的姑娘卸下幕布,唯有吐出一圈圈的烟雾暗叹自己走了背运。
“是湛连长吗?”
湛江来险些把烟头掉在地上,因为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,就像他们照相时那缕轻飘飘又甜蜜的声音。他手足无措的熄灭烟头,起身整理腰带说,“啊!这不是为中朝融洽么!”
说完就后悔了,这话说的哪儿跟哪儿呀。
苏大夫抿着嘴想笑,她知道这个所谓的英雄连长想躲避什么,所以她问,“融洽到这里来了?不是那条冻河了?”
湛江来深呼了口气,干咳道,“那次是为你找想,你知道当时多危险吗,要是遇上狙击手你跑都跑不及,以后可要加小心了。”
苏大夫抿着嘴,大眼睛翻了翻说,“那你来就是为了提醒我吗?湛连长!”
湛江来终于抵挡不住了,是啊,照相的时候狠骂她也就过了,羞耻不能一提再提。可是究竟能说什么呢?说后天要走了?要去战场了?临别之前道个歉?
依他的性格是做不到的,而后他冷静下来,呆呆的望着她胸前的一支钢笔,一时无言以对。
苏大夫看他傻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胸脯,一拳头锤在他身上,满面的娇憨让湛江来再也抑制不住了。他拉过那小拳头,紧紧将她搂住说,“我……我要上战场了。”
苏大夫有些像受惊的小鹿,四下寻找着可以摆脱的对象,偏又无力的任他拿着捏着。许久,在湛江来意识到又犯了一个错误后才缓缓松手,且头也不回的向连队跑去。
“湛江来!”
他险些栽个跟头,转过头还不住颤抖。
苏大夫泛着笑意,她说,“你连我的名字都不问一下吗?”
湛大头完全头大了,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苏大夫调皮的把双手插进裤头,甩着小兰头背过身去,在准备离开的时候说,“回来告诉你,所以你要活着回来……”
望着她的背影,湛江来久久未能平静,可忽然间他意识到,有些便宜完全被他占去了。其实那种冬夜的情景谁会看不到呢,湛江来回到鸡窝的时候,连里的老兵油子提着酒瓶子在窃窃私语,在母鸡咯咯飞舞下,哄子蛋酒气熏天地揪着他说,“连长可真有你的啊,平日里项庄舞剑,其实却是暗度陈仓呀!”
湛江来很快慰看到一群活蹦乱跳的战友,他笑着飞去每人一脚,然后本色依旧,在鸡舞中发号司令,将调皮捣蛋的家伙逐一数落教导,到最后都不忘踹一脚枪嘎子。那一晚他喝多了,全连也喝多了,也许是因为冷,也许是想家,总之大错误没犯,小错误不断。第二天文工团的团长要找他理论,卫生院的院长也要搞他辫子,全连上下近二百来号没一个幸免的。
冬雪正浓,在宿醉后的清晨他惊醒过来,踢飞满窝的鸡崽子,模模糊糊地看到三三八团警卫战士横在面前的刺刀。
团长老朱在他面前端着茶缸,正悠闲地喝着开水。
他阴测测的笑,“不赖呀,军民结合是代表呀。”
湛江来呵呵回应,“哪敢呀,糗事不提说实在的,是不是有人告黑状了?”
老朱抿嘴想乐,强忍住才点了点他的肩头,“前天对你部下达的穿插命令可不是儿戏,你这家伙爱杂耍,师里很多同志都要看你的笑话呢。”
“你这不是损人呢么?”湛江来拍掉身上的鸡毛,板着脸说,“就这穷村子憋了我半个多月,我还以为团里把我们忘了呢,而且你老朱也不是个东西,拼死拼活的事儿全往我身上撂,欸我说,我是你家牲口啊?”
老朱一语双关地说,“队伍要锻炼,现在全团都在刀尖上呢,你还不紧不慢地喝酒,还不赶紧带队跑起来?”
湛江来自然会意,他看了看表说,“我要是跑起来,你得追。”
老朱笑了笑不作陈词,卷起袖子就和警卫上了车。而这一次,湛江来看到他隔着车窗对他敬了个军礼,他以为眼花了,揉了揉眼睛的工夫,人家已开出了村子。湛江来望着飞滚的烟尘,知道全军都在路上了,想来明天的奔袭要在今天开始,不由叹了口气。
刚刚荣升为机枪班班长的哄子蛋,真可谓意气风发,在佛爷那里像模像样地学了几天功夫,时不时便要寻上杨排长来个一刀两断。他现在有了新的口头禅: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。
这口鸟气怎么也要出,不然屁股里就像憋个蛋,怎么也不舒坦。只是战机渺茫,杨排长压根就没给他偷袭的缺口。
随后他逢人便叨叨:这是杨源立怕了,大局当前他暂且饶他不死,这也是革命同志应该有的广阔胸襟嘛。可是背地里若不是石法义拦着,姓杨的肯定会把他的卵蛋捏碎了。
与哄子蛋不同,这些天枪嘎子有些魂不守舍,老油醋归队后和他在一起腻腻歪歪的,把书里乖恶心的够呛,后来一打听才知道,原来枪嘎子有心上人了。
这可不是小事,那在湛连相当于广岛原子弹的当量。书里乖就问枪嘎子是哪家哪户的姑娘啊?他在村里搞军民融洽的时候混个脸熟,说不定真能出两手把这事搞定了。
枪嘎子支支吾吾地不肯说,书里乖有些怒,骂咧咧地说,“你还叫个爷们撒?把屁放出来,爷帮你拿下咯!”
枪嘎子还是不肯说,抱着狙击步枪就往老油醋怀里钻,气得书里乖直挠狗皮帽子,刚想损他两句,老油醋就搭腔了,“哎呀哎呀,娃儿不好意思,这事逼不得呀。”
“那怎么也得认识认识吧?谁家的撒?”
老油醋见枪嘎子点了点头,就压低声音说,“确实是朝鲜娃,小崔的妹子,那个文工团的崔智慧。”
书里乖一愣,他蹲下来也压低声音说,“好家伙,都对上文工团的绿豆眼了呢?据传连长也成了周幽王,博取美人一诺要视死如归咯。”
老油醋有点哭笑不得,点着他的脑门说,“你这小子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,连长咋像周幽王咧?再说苏大夫也不是文工团的,你瞎安个什么劲呀!”
“嗨,不都一样嘛。”接着话锋一转,“嘎子,这事咱得坦荡点,不就是个闺女嘛,出发前表个态,是成是败做到问心无愧,这猴年马月的相上亲家不容易,咱可千万别后悔。”
老油醋也是频频点头,“人这一辈子说没就没喽,兵荒马乱地怎么也跟人家说一声,不行就算咧。”
这番鼓动,可把枪嘎子羞坏了,其实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,只是没想到部队开拔会这么快。刚才石法义接到湛江来的命令,说是晚上七点提前出发,现在可是到了紧要关头,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了。
“行!我去说!”
书里乖一巴掌拍在他肩上,竖起拇指朗朗道,“爷们就得这样,走起,现在就去!”
“现在呀?”
书里乖咋舌道,“难道等你光荣的时候撒!”
老油醋是推波助澜,和书里乖推搡着枪嘎子就往文工团驻地走去。
蓝湛湛的碧空下,这三人的异动引来不少晒太阳的士兵,哄子蛋正在班上耍大刀,看他们三个古古怪怪的就问了一嗓子。书里乖的烂嘴天下皆知,交待一二后,哄子蛋大刀也不耍了,叼着烟头也跟着去起哄。
这一传十,十传百,本来芝麻点的个人问题演变成了群体游行,转眼间百来号人就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村东头,惊得文工团保卫干事冷汗直流,摇着电话要叫湛江来。湛江来呢?还在鸡窝里擦枪呢,接到电话的是石法义,他正与佛爷和铜炉及杨排长开会,这一听之下就懵了,放下电话跟兔子似的奔出了屋外。
枪嘎子岁数不大,二十没出头,本来挺不好意思的事,让这帮老兵油子搅合得更是乌烟瘴气,把人家文工团的女战士吓得挤在屋里不敢出来。哄子蛋学了几天功夫还在院里表演了一轮空翻,机枪班的叫着嚷着拍手喝彩,看得老油醋直摇头。
此刻他和枪嘎子面面相觑,知道把事闹大了,这下非得捱枪子不可。这时书里乖摆着手说,“嘎子,现在大家伙可都看着呢,你大方地说出来,有咱们给你撑腰还怕啥呀。”
哄子蛋也拍着胸脯,“说吧,咱是枪里炮里打滚出来的,还在乎这些!”
百来号人举着枪就开锅了,不住嚷着一个字——说!
枪嘎子有点像上刑场的感觉,躲在老油醋背后不敢出来,老油醋也没想到挺简单的事变得这么复杂,就哭丧着脸嚷嚷——可谁在乎呢?这些半个月都窝在村里的尖兵早就无所事事了。
“呯”地一声枪响,百来号鸟嘴终于平静了下来,石法义拎着手枪怒目圆睁,那眼白里的血丝都看得一清二楚。他牙缝里阴风抽动,硬生生挤了俩字,“反了……”
介于哄子蛋这些老兵而言,根本就没瞧上石法义,在他们眼中不过就是老宋的临时替代品,所以他们不是回应,而是鄙夷的杵在那里不见声色。
“是谁挑的头?是谁?”
石法义的吼声有些空洞,之后在落针可闻的寂静里,他将眼睛定在了哄子蛋身上,反正该他倒霉,谁让他是这些人里的“首长”呢。
“我知道就是你!像你这种害群之马还留着干什么!”说着就命令警卫干事把哄子蛋拉出去毙了,几个文工团的保卫干事早就恨得牙痒痒了,上去就将哄子蛋按在地上绑了起来。石法义握着枪喝道,“都给我散了,等任务过后我要一个一个揪出来,有你们好看的!”
百来号人一个没走,都默默盯着地上的哄子蛋,这让石法义有些不知所措,脸上也多了几分尴尬。这时枪嘎子从人群中挤出来,低着头说,“指导员,这都是我的错,你要是毙就毙我好了。”
哄子蛋在地上哈哈笑道,“贼娃子,还轮不到你充好汉的时候呐!”
石法义几乎要崩溃了,他喝道,“好呀!你们的袍泽感情要凌驾于革命纪律之上了!这种恶劣的品质还称得上人民的队伍吗!一起绑了!”
就在保卫干事拎着绳子上前的时候,一个愣头青推开人群,不住喊道,“等等!连长来了!你们等等!”大家转头一看是崔智京,这小子满头大汗,上气不接下气地蹲在地上,还不忘指着后面。
湛江来满身鸡毛,看上去风尘仆仆的,颇有几许远道而来的架势,只是他笑嘻嘻的脸庞让大家云里雾里的。他上前拍了拍石法义,在人们不觉之间暗自捏了捏他的肩膀,转身又对崔智京使了个眼色。
崔智京从兜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枪嘎子,那封信在土院儿中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气,湛江来指着那封信笑着说,“多大点事,小年轻的卿卿我我而已,大家临走凑个热闹。”
他的话,将“临走”这两个字念的很重,并一直望着石法义。老石向来招架不住他的眼神,只有收回短枪。湛江来让人把哄子蛋解了,一脚把他踹回队伍里说,“本来今天晚上要开个战前动员会,现在大家都在,就不劳枪嘎子跑冤枉腿儿了。”
大家听完都笑了出来,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和谐了许多。湛江来又说,“从我们入朝以来,战前第一阶段的战略战术一直没有完全实现,我们也碰了不少钉子,这是我们和祖国人民不曾想到过的。我们当中有不少畏敌的情绪出现,这也是可以理解的,因为我湛江来亲眼目睹了敌人火器的凌厉,可是——我更多的是看到了一种精神的存在。”
“这就是我们中国人民子弟兵军魂的存在,我骄傲的看到从国内反侵略反法西斯的英雄精神在这里实现,我们民族第一次有尊严地屹立在帝国侵略者面前。不论今后功过是非,我们的献身精神在这一刻已由自己的脊梁挺起!”
湛江来望着战士们,接着说道,“今晚,我们部队将要执行穿插任务,这标志着第二阶段战役已经开始!在此,我要向大家敬礼!”说着他抬起了右手,在那一刻,他知道这一次正规的军礼也许将是最后一次。
在所有战士面前,湛江来庄严且肃穆,他依稀看到了老朱在车里向他敬礼的瞬间,那代表了很多——有军人的荣誉,有军人的祝福,当然,也有军人的告别。
“每当我举起手时,就会问自己有没有机会再次面对我的弟兄,尽管我一次又一次坚信,但现实终归是现实,你们当中会有人牺牲,或许我们一个也不剩。只是我希望你们要用胸膛去面对敌人的猖狂,将脊梁与英魂立在祖国边疆,侵略者将不会耀武扬威地在祖国的土地上狂轰滥炸,我们也不会听到祖国的儿女跪倒在废墟中哭泣挣扎。”
“我们为什么而来?我们是为了证明和履行中国军人的勇气而来!这种勇气是敢于担当!敢于道义!敢于友谊!敢于民族责任!现在我准备好了,同志们呢!”
“准备好了!”
湛连的老兵和那些新归建的师警卫连战士群情激昂,他们早就在这个村子按捺不住了。出闸前的猛虎有一种隐含的杀意,这些士兵的眼睛所射出的光芒使湛江来得到了确证,他不敢说其他士兵也有这种精神穿透力,但他的湛连需要,整个军队也需要这样,这一种精神的体现正是以肉体抵抗全金属武力的基本所在。
当一支绝对工业化支持和武装的部队横在面前时,人类仅有的意志凌驾于钢铁之上,由中国军人的精神在这个朝鲜战场上完美的体现出来了。
湛江来,身为一个军人、一个连长,很荣幸与他们并肩作战,他最后只说了四个字:“我们走吧。”在这番慷慨激昂的宣言后,文工团的女战士们从屋内走了出来,或许是因为他的讲话,或许是意识到临别前应该做些什么。她们将自己的毛巾和手帕塞给不相识的战士,人们没有互相祝福,只有默默地表达自己的心愿。
而石法义呢,再次领教了湛江来的手腕,他犹如一尊木雕,感到从没有过的失落。直到一位花季少女,将手中的围巾裹在他的脖子上时才猛醒过来。湛江来走上前递给他一根烟说,“这两天抽的很凶,我这肺都要咳出来了。”
石法义苦笑道,“别说没用的,你是想嘲笑我吧?”
湛江来拉着他走出院外说,“都说百姓苦,其实我们当兵的更苦……有人说我们是钢,我们就得是钢,有人说我们是铁,我们就得是铁,有人说我们是革命精神的象征,我们就得做到那种象征……其实我倒觉得,我们首先得是个人,你说对不?”
石法义重重地吸了口烟,随后叹了口气。
湛江来笑着续道,“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嘛,在这陌生的异国他乡,人得学会排解战争带来的伤痛。再说啦,那小子压根就不知道人家早就看上他了,自己还傻了吧唧地不敢露头呢。”
“你说的是那封信?”
“小崔他妹妹写给枪嘎子的情书,八成有戏,咱这些老胳膊老腿就别耽误小辈的感情了,这也是革命爱情嘛,多他娘浪漫的事。”
石法义笑骂道,“瞧你说的,把我整地跟地主老财似的,但是纪律终归是纪律,文工团可没少反映这些事,咱得注意。”
“是是是,回头叫嘎子给你写份检查,不过现在穿插任务迫在眉睫,咱押后过堂,还怕他跑了不成。”说完挤眉弄眼地捅着石法义,转眼间又是一副无赖泼皮的样子。
老石一时哭笑不得,可转念一想的工夫,他停下了脚步。湛江来看他皱着大眉头,心想莫不是又要搞本本主义?
谁知老石问道,“那……那嘎子认字么?”
是的,枪嘎子确实不认识几个字,但崔智慧也不是中国人,想来那封信应该很“生僻”,在某些方面也许是一拍即合吧。
于是在土院另一头的书里乖拍胸膛发了毒誓之后,在枪嘎子和老油醋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封信,压低声音念道,“敬爱的吕小山同志,您好——嘿!知道咱嘎子大号还敬爱的吕小山同志呢……”话没说完,一顿老拳就落在他身上了,书里乖只好干咳一声,继续念道,“本不该这样草率的对一个人说出自己的想法,可是,惊闻你们的连队要开赴战场,所以按捺不住……”
书里乖念到这偷瞄了一眼枪嘎子,后者小脸通红,老油醋又一脚踹去,书里乖只好继续念道,“我们萍水相逢,来至各自的祖国家乡,是信仰让我们在这一刻相聚,我想都是同一阵线上的阶级兄弟姐妹,我们……”
湛江来和石法义在土墙后收回耳朵,彼此含笑,心里都知道这事算是成了。
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还能出现一对鸳鸯倒是始料不及,不过两人都知道,这是个好兆头,希望与憧憬总能让人变得勇敢坚强。
湛连的晚饭提前两个小时,17点的时候每人喝了一碗山菜炖鸡汤,吃上两张干烙饼,日落西山的时候,全连已然整装待发了。湛江来与新换防的部队交接后,望着连队向南驶去,不由回首去看卫生院座落的那个山洞。
或许他还不知道,第一次战役后期的诱敌战术几乎将美军引过了鸭绿江,同是这一天,也就是11月21日,美军的先头部队已经陈兵于中朝边境的慧山镇。当联军停下重装甲与坦克遥望深不可测的中国内陆时,麦克阿瑟的“圣诞回家宣言”似乎已经在他们心中有迹可循了。
也是这一天,从北京方面传来一首诗,诗中后半段曰:最喜诗人高唱至,正和前线捷音联,妙香山上战旗妍。不论怎样,在这个复杂的日子,联合国军和中国内陆都有一些希望,而希望的不同,将不同肤色的人们聚集在一起,或者说搅合在一起,势必引发一场血战。
此时此刻,在湛江来眼里却只看到了一位神女在向他求告归来,他想再看看她,可是身子却已淹没在前进的洪流之中了。
根据团命令,尖刀侦察连将做为战役前期渗透部队纵深至清川江南岸,直插南朝鲜重兵镇守的德川①。
在湛江来面前不仅是直线距离三十公里的急速冲刺,还要做为精锐中的精锐重塑军团精神。因为军长梁大牙已然下了军令状,一天!也就是要在24小时之内拿下德川!而湛连,便是挖心的刺刀!
面前的第一道坎,自然就是浮冰连绵的清川江。
湛连的前身是东北抗日游击队,对冬季山地作战熟的不能再熟,只可惜飞虎山侧援一战老兵都打进去了,新上来的师警卫排虽然训练有素,但湛江来总是提心吊胆的,他调派新一排顶在最前面也是这个考虑。而石法义挂着自己的老部下新二排,他们做为后卫排不仅要担任突发阻断任务,还要帮助炮班运输弹药。
这一切安排自然让杨源立非常不满,说来说去他只有两个班在两侧迂回,最可气的是要掩护机枪班,班长哄子蛋跟他结下梁子,要是打起仗来怕是没那么顺溜。而这正是老兵与新兵的意识相差悬殊所在,相对来说,杨源立的新三排与敌人的接战次数还是个零,按照湛江来的说法就是一批凶猛的生瓜蛋子,而杨排长却不仅一次跑到前面要求担任先锋排,看得湛连的老兵们直想乐。
就这么个冰天雪地的山区急行军,这老小子还要做前锋?湛江来第一次感到没有老宋的日子是多么的难熬,他无可奈何地对杨源立细心讲解新一排做为先锋的道理,这在月色皎洁的山林行军中几乎耗费了他所有精力。
按照严格的军事穿插准则,他本该训斥一番,但毕竟是从师里来的,近来连队摩擦较多,他矮下身段辛苦一点也没关系。所以他盼望早些遇上敌人,这样多余的精力就可以有的放矢了。时尽午夜的时候,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,在先锋排警示下全连隐蔽在山林中,虽然急行军带来的急促并未恢复,但人人眼中都看到了一场即将到来的血战。
眼前就是清川江,师里给他们的这个渡江点宽约220米,结冰本该非常厚实,但眼前却是破开冰面的湍急河流,一些大小不一的浮冰犹如锋利的尖刀顺流而下,隐隐还可以看到河中一捆一捆的套锁钢丝。对岸灯火通明,可以清楚地看到三个阴森可怖的火力碉堡。
枪嘎子在对岸一束束探照灯扫来的间隙跑了过来,他仰躺在湛江来身边低声说,“情报给错了,这里有水雷,我们过不去的。”
湛江来瞄了一眼崔智京,如果要是电台可以打开他真想冲团部咆哮几句狠的,因为这个预设渡江点的冰层已经被敌人炸开了,他们根本没法过去。
这时石法义摸上来,他打着手势告诉湛江来炮班已经跟上来了,但他却皱起了眉头。
湛江来低声问,“咋啦?”
“我们的后卫排发现了敌人的搜索队,就在我们身后。”
“多少头?”
“十一头。”
湛江来听罢拿过望远镜,尽量避开月亮的反光又向对岸看去,在暗堡的后面似乎还有个迫击炮阵地。他骂了句娘的,翻过身看了看表,眼看要到午夜了,这个时候他们早该渡过清川江向第二目的地进发了。
于是……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区域防守滩地面前,尖刀连前狼后虎,湛江来在这瞬间竟然有点犹豫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