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:神跤斗京华
作者:
叶遁 更新:2021-01-18 11:06 字数:3833
依照陈鸳桥争强好胜的性情,他非得找补回来不可。只是这样便着了阴三的道,于事无补。想到此处,他话锋一转,“三爷真是太瞧得起陈某了。在下不过一介报人,哪里懂得跤界的深水?不过有一事我到时候好奇的恨,你且说说看,倘若您师叔奎宝寿奎爷,与那郎各庄的郎八爷对垒,该是何等的场面?”
阴三又是大笑两声,不过这回他没有急着回话,而是十分审慎地望了几眼陈鸳桥,方才说道:“陈兄啊陈兄,您真是一位有意思的朋友。现在我明白了,为什么顾队长跟你在一起就像变了一个人。就冲着阁下这份韧劲,今儿个我就透露些事情出来。只不过在下希望您能高抬贵手,不要见报才是啊。”
陈鸳桥朗声道:“君子一言,快马一鞭!再者说,我总不能把顾兄饶进去不是?”
顾随笑道:“三爷,还是那句话,小心为上。”
“顾队长越是这么说,在下也就越放心了。”阴三沉吟片刻,“其实,今日小鬼追与海五爷在我的场子比试,正是源于当年我师叔奎宝寿与郎八爷之间的恩怨。早在十年前传授小鬼追之前,我师叔曾经收了一个徒弟,名叫桂四,此人与我爹身量相当,都是牛板肋,天生摔跤的料,因此倍受我师叔喜爱。可是没想到,某年在京畿道上的茶寮,桂四阴差阳错与郎八爷狭路相逢,性如烈火的两人因口角而动手,见桂四颇有跤技,郎八爷主动提议掼跤以决胜负。未曾想这一日晚间时分,我师叔在旧宫便见到了桂四的尸体。我师叔一生未娶,待桂四犹如己出,真是伤心欲绝……可是在勘验桂四的尸首时候,我师叔却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,只见桂四的两只手上,被割开了七八条大口子,显然是利刃所为。本是比试摔跤,怎么会把手割伤?我师叔越想越不对劲,于是就来到我家——那时候我爹尚在,怹老人家毕竟是见多识广,听罢我师父的描述,一口断定,是郎八爷在跤衣里藏了磨了边儿的铜钱!”
“这岂是大丈夫所为!”顾随蹙眉道。
此时,但见场上的两人胳膊箍在了一起。在相互试探了一翻之后,已然把对方的底细摸得差不多了,攻击则水到渠成。小鬼追身宽臂长,几次想抓住范世海身上的跤衣,但均被后者灵活地避开了,且每避开一次,范世海便变守为攻,亦是试图去抓小鬼追身上的跤衣——无奈他臂展过短,多是无功而返。
阴三见状继续说道:“这正儿八经摔跤的跤衣,乃是九层棉布一层帆布所制,质地坚硬无比,非一般寻常布匹可比拟,因此藏几枚铜钱在里头,很难被人察觉。但是真正的摔跤手是不屑于干这等龌龊之事的,反而是那些技不如人又气量狭窄的贼人,才善使这类阴招。要知道如此锋利的铜钱,倘若在双方对阵的时候抓握,只需一下,手骨就会被破开,轻者血流如注,重者可直接断为两截。若是后者的话,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再上跤场,即便上得了,也不可能使出先前的本事了,真是害人终生!”
“在下虽然与郎八通仅有一面之缘,但自认为他不是那等奸险小人。”陈鸳桥试探着问道,“这其中……是不是有什么误会?”
“若是真的有什么误会,那就不会有今日的比试了。”阴三话说得十分肯定,“当时我师叔不顾我爹的劝阻,星夜便直奔郎各庄,誓要让郎八爷血债血偿。那个时候八爷已经金盆洗手,但是庄子上还是有不少子弟在。我师叔一出手便重伤了七八名子弟,直让郎八通怒不可遏。双方立即划地成围,比试起摔跤。郎八爷的跤技虽说是私练,但他娘是江湖上响当当的窦三姑,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,武术根基自然了得。以武驱技之下,我师叔并占不到太大便宜。就这么着,两人差不多对峙了半个多时辰,渐渐的,郎八爷便有些力不从心了。其实我师叔何尝又不是呢?只是他内心悲痛万分,憋着一股恨意,催着怹虎虎生风罢了。眼见郎八爷只有招架之力,我师叔突然使出了那计‘单臂擎车’——我爹在世的时候说过,若想练得此技,并非一朝之功。这一手跤术难就难在以瞬间之力,将人平直抡起的这个过程,因此才得了个单臂擎车的名字。这等瞬间将力量集于一臂之上的本事,非将全身之力聚于臂膀不可,差一点火候都不成。我师叔早年虽说日日跟随我爹勤学苦练,但囿于身量和天分,并无所成,而那日竟在悲愤间使了出来。这一计的厉害之处,就在于只要被抡起来,摔向哪儿,便是哪儿了。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一只铁胆打在我师叔手腕上,怹手上一软,八爷才没有撞在一旁的石锁之上,否则,必将脑浆迸裂不可!”
陈鸳桥道:“若是我没猜错,出手相助之人应是窦三姑吧?”
阴三点头道:“依照窦三姑的本事,这一只铁胆,完全可以将我师叔手腕打碎,今后都甭想再摔跤。可她出手之时便有意卸去了七八分力道,因而我师叔不过是手腕酸麻,并未有他碍。但这一击还是让我师叔吃惊不小,知道对方手下留情,于是赶紧抱拳道谢,而后快步离开了郎各庄。”
“后来弄清楚了么,桂四当真是死在郎八通之手吗?”
阴三犹豫了一下,才慎重地点头道:“我师叔归来的第二日,我爹便接到了窦三姑差人送来的信笺和五百块银元。窦三姑请我爹务必帮助说合,并替八爷道了歉。我师叔虽然内心愤懑,但到底人家饶了自己一命,也就没有再往下追究。”
顾随面有戚色,仿佛并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,郎八通真的干了那等龌龊之事。
陈鸳桥则又问道:“事情既已了结,何以又有了今日的比试?”
阴三叹了一声:“要不说不是冤家不聚首嘛,场上的这二位本不应有什么瓜葛,坏就坏在他们俩都是有鹰癖之人。前些日子,这两人不知怎么的在隆福寺鹰店碰上了,聊着聊着就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事翻了出来。前头不是跟您二位念叨过了么,那海五爷本是个少爷秧子,亏了郎八爷悉心调教方才成人。因此听到小鬼追辱骂自己恩师,自是怒不可遏。两下就这么大打出手,直把鹰店弄得七零八落。那鹰店的掌柜名叫快手刘,因为善于捕鹰而结交了许多达官贵人、八旗旧裔,逢人都给三分薄面。正是快手刘对着场上的二位讲,若是真想分出个胜负,就去天桥的跤场正儿八经的比试,甭在鹰店丢人现眼,辱了玩鹰人的气量……这两位便当场约好,来我阴三的跤场一决胜负。”
陈鸳桥听罢抱拳道:“多谢三爷慷慨为在下解惑。”
阴三摆手道:“不过是些旧事,陈记者若是听着不烦,他日对个机会,咱们再聊就好。”
两人端起茶碗喝茶,猛听得看客们爆发出“唔——”的一声。陈鸳桥被吓了一跳,手上茶碗“哗楞”一歪,若不是阴三眼疾手快,一碗热茶就全都倾翻在他的裆部了。
陈鸳桥尴尬极了。
顾随笑道:“大可不必,台上才有意思。”
此时,台上早已换了一翻情形,彼此间不再有所掖藏,而是各式手法和门路轮番上演。小鬼追沉稳不迫,每一招都显得十分老练,即便一计最常用的撤步,脚步亦从不凌乱。而这边厢的范世海则正相反,出招快而油滑,常常一计未等使完,便遽尔幻化成另外的招数,叫人意想不到。看客们随着两者的出招,嘴中爆发出不同的声调,更有管不着碎嘴的几位,临时充当起了解说的角色,一时之间推、倾、扎、挤、背,扫堂腿、鸳鸯拌、怂人杵、兔子蹬鹰、举火烧天等等摔跤行话,一波盖过一波地扎入陈鸳桥耳朵中,直让他在巨大的声浪中有些恍惚不已。
这一波你来我往的角斗,持续足有一刻钟之久。
如此剧烈又紧张的氛围,就连陈鸳桥都禁不住四体发汗,更何况台上的二位。
小鬼追和范世海开始喘起粗气,胸口起伏不定,跤衣的边缘也被汗水溻湿。两人都心知肚明,这个关口才是胜负的转折点,因此仿佛商量过了一般,状态又恢复到了最初时候的试探。于是,场外的看客们也便安静了许多。倒是阴三,嘴角罕见地扬了扬。
陈鸳桥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意味深长的微笑,忙问道:“三爷不可独乐,要众乐乐才是啊。”
阴三眯起眼睛,声音压得很低:“酒过三巡才是好酒,菜过五味才是佳味。”
那阴三说这话的时候,双眼钉子似的不离台上。
陈鸳桥眨眼间便有所领悟,忙向台上望去,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,本还在歇息状态的小鬼追突然间发力,三步并作两步,一手陡然划弧,噌,啪,这短促的两声过后,只见范世海整个身子已经脱离地面,滞在了空中。
单臂擎车!
这一计只闻其传说却鲜少有人亲睹的招式,今日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演练而出,怎能不叫看客们惊诧?以至于他们无一例外地发出了与往昔不同的声调,就仿佛被一柄利刃活生生插入了后腰一般。
此时,原本松弛无比的阴三整个人突然绷得很紧,握着茶碗的手也微有抖动。
能让这位见多识广的跤界魁首心绪发生变化,可见这计“单臂擎车”确曾使出了它该有的模样,该有的分量,该有的精髓……
这等思虑仅是在陈鸳桥脑海中一闪而过,如此千钧一发,他又怎么舍得分心。但就在包括陈鸳桥在内的所有人都等着小鬼追那惊天一掷之时,滞空的范世海却好似猴子附体,快得根本没有人看清楚,他究竟是怎么卸掉了小鬼追胳膊上的力量,又是如何“反客为主”使出了那计“野马分鬃”的。接着,陈鸳桥听到了两声几乎不分先后的“刺啦”响动,再看小鬼追和范世海各自向后退去,噔噔噔噔,差点都跌翻在地。
他们身上的跤衣皆已绽开,正是对方的手力所为。原来,那“野马分鬃”是专门克制“单臂擎车”的技法,范世海本想后发制人,一击中的,无奈小鬼子身高臂长,受到攻击之时仍旧能够抓住范世海的跤衣,丝毫不落下风。
这两手久不露面跤界的绝学,于顷刻间轮番上演,直叫人血脉喷张,就连陈鸳桥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,都感到内心狂跳不已,更何况顾随与阴三这等武人。
阴三甚至站起身来,打翻了茶碗都毫无察觉。他抑制不住地喘着粗气,剧烈的程度似乎要远远超过场上角斗的两位。那是一种武人的兴奋,既有大开眼界的一面,又有一丝既生瑜何生亮的暗嫉裹杂其内。
此时陈鸳桥再观场上二位,皆已露出疲态,一眼便知是在强撑腰身。本想提醒阴三,却见顾随先一步凑到阴三身旁,耳语了几句。
阴三连连点头,快步来到场上,一手执小鬼追腕子,一手执范世海腕子,平息了片刻方才说朗声道:“今日比试到此结束,双方——未分胜负!”